2009年3月12日 星期四

致一休


一休:
  第一次跟你在《黑天鵝》裡碰面。幸會幸會。這幾年來,道聽塗說關於你在創作劇本方面的遭遇,然後知道你的《黑天鵝》成為香港藝術節今屆首推的「友導計劃」之頭砲,由毛俊輝老師做你的劇作導師,慢慢發展你的劇本。你能有這個機會,真替你高興,相信這次經驗一定有助你將來在編劇路上再邁大步。
  我發覺你是個思路很清晰的人,我猶有印象是你如何講解劇中人的關係時所用的設喻。劇中的Prince跟Swan的相遇,Prince對Swan一見鍾情,但Swan對Prince其實對Prince有好感,卻不是可以產生浪漫感情的「愛」。處在這個微妙的丈限,你用國際巨星與平凡歌迷做對照比喻,平凡歌迷會對巨星有好感,但卻知道不會有下文。一時之間,聽得人心領神會,會心微笑。這種化繁為簡的設喻能力非常重要,能夠把不能明說的事物用巧妙的方法一語道破,戲劇不就是有這種力量嗎?在此,我祝你會得到更大的成功。
  我在元朗劇院看第二次的《黑天鵝》,相較於在壽臣劇院的第一次看,我發現我原來對戲裡的處境有一點陌生。這種感覺我在早期是沒有的。
  還記得我在聽了圍讀之後問你,為甚麼你要寫流行音樂界,卻選擇用一個超現實的方法去架設你的故事背景。你回應是現實音樂界的人脈關係太複雜,聯想太多,也不是你熟悉的世界。用超現實的方法去設定是你化繁為簡,讓觀眾專注故事要說的主題上。這也是個可取的方法,的確,若你寫實實在在的世界,難免會令觀眾邊看邊對號入座。這樣寫俐落得多。
  我所感到陌生的,是你這個「世界」裡關於「愛」的設定。《黑天鵝》裡,愛一個人,就跟他唱首歌。唱一首歌,就是愛上了。「唱歌」就像「拖手」。一拖手,就拍拖啦。這令我想起《邊城》—為你所愛的人在山頭唱歌,唱到對方有回應。《邊城》有濃厚的民俗風味,唱山歌變了一個民俗的呈現。相對於《黑天鵝》,「唱歌」的設定,好像有點……說到這裡,我也詞窮,是「別扭」?還是「怪異」?還是「不合人類的行為邏輯」?還是「太簡單」?既然「黑天鵝」裡的世界是比我們生活的世界更為「超前」的,那麼用「唱歌」就等如愛上,這是否是「文明」的倒退?雖然這個世界的文法是你去設定,根本沒有任何參考。不過,接收的人,卻是跟你不認識的觀眾,你不能控制觀眾對文明的「預期」,至少我是有這麼一種感覺。
  正因為「唱歌」太簡單了,於是劇中的角色在說一大輪「愛」的宏論、辯論、分析等等等等豪言壯語,但當一提到「你愛佢,就同佢唱一隻歌」時,聽者當堂心下一沉。
  語言是符號,符號聽在接受者心裡,產生聯想,意義才出現。「你愛佢,就同佢唱一隻歌」這樣的符號內容最易令人聯想到甚麼?卡拉OK,誰會在卡拉OK跟合唱《相逢何必曾相識》、《相思風雨中》的合唱者期待產生轟烈一生的真情?符號引發的聯想,跟你的意圖其實有出入。這是不能以你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。
  我從事填詞工作以來,不時也遇到相同的情況。我用了某些詞語,卻原來社會大眾對這個詞語有不同的解讀,可能會干擾了我的意圖,那就要再想過其他了。
  我只是雞蛋裡挑骨頭。希望你日後會寫出更圓熟的作品。
  祝

岑偉宗上



2009年3月6日 星期五

給梅岩……


梅岩:
  你好。看了你的新作《聖荷西謀殺案》。一句:很驚詫。若果我把場刊丟了,不看任何節目單資料,準會以為這是一個老手寫的劇本,至少不是像你一樣的年輕,像你一樣活潑,像你一樣平易近人的一個女生寫的劇本。
        你這個新作很能夠把握戲劇趣味與戲劇藝術之間的分寸。我不太敢用「藝術」這個詞,因為舉凡一用到「藝術」這詞去評述作品,作品就必要有些藝術承傳,來自甚麼主義,師法哪個家法。然而,我知道很多時編劇編戲,越多這些「參考」,越是適得其反。編劇無可避免會看很多前人大作,也無可避免會受它們的影響。但影響編劇更大的,是各自的生活體驗,以及各自處理記憶的方法。我也相信,每個編劇說故事的方式,是受各人平時說話與思考的方式影響著,進而反映到各自的劇本裡。因此,人越成熟,劇本也就越好看。
  在《聖荷西謀殺案》裡,我看到你精準地描繪了現實世界的人情,在愛情與關係裡面有血有肉的人物類型。你沒有醜化,也沒有褒揚。因此,我會一時之間覺得鄧偉傑演的Tang很可憐,一時之間又會覺得他很懂得生活情趣,是一個不錯的住家男人。你寫了一對很絕妙的組合:一個強悍並有控制欲的女人(劉雅麗飾的Ling)與一個堅忍、懦弱的小男人。婚姻關係往往由這兩種組合而成,一強一弱,一進一退。是否你的心理學背景給予你潛在的能力,去發現世上伴侶關係裡的微妙?總之,你沒有寫出平面的角色,角色時而可憫時而可惡,這就是人生了。
  當然,你在這個劇本裡要寫的不止是關係吧。
  你把劇中人設定為移民美國的「夫婦」Ling 和Tang,住在人跡稀少的聖荷西,一切人際網絡也切除,然後,劇中人不斷在說要在這裡「重新開始」生活。闖入這對「夫婦」生活的,是妻子的兒時玩伴Sammi(彭秀慧飾),同樣也是在香港生活得一塌糊塗,很想逃離香港,去美國找這對「夫婦」,希望忘記一些眼前的「苦痛」,去拾回一些久遺了的「自我」。Ling和Tang想抹掉自我,Sammi想找回另一個自我。故事發展下去,觀眾知道原來這三個角色都是希望在眼前混醬不堪的人生裡,想重新建構另一個人生,想用另一個方式或自己去繼續生存。Ling和Tang其實做到的了,只不過Tang不滿意現在這個「自我」,他想毀掉這個「身分」,去換另一個身分重新生活。這樣,你若隱若現的觸碰了一些人(我不知是香港人?城市人?中國人?還是甚麼人)心底的渴求—如果我不是我,哪會怎樣?
  在這齣戲上演前的兩週裡,去年藝人裸照案的幾個當事人分別在加拿人作供、在香港接受訪問,沉寂了一時的新聞又再炒熱。我想,從個別藝人的訪問片段,或許會看到《聖荷西謀殺案》的吉光片羽。香港人最能貼近這心靈狀態的一刻也莫過於此。我相信,當事的藝人也許曾經想過逃離眼前的一切,在一片無人認識的土地重新開始。
  所謂覆水難收,從前的連繫如何切斷,斬不斷還是記憶,還有潛藏內心的性情。
  戲裡的Tang與Ling來到聖荷西,Tang本來是Ling的奸夫,卻在與Ling意外殺死Ling的前夫後,用Ling前夫的身分和證件繼續生活。他剽竊了別人的身分,卻始終忘不了自己,他終日覺得受Ling的壓制、恐嚇和威脅,想反抗,甚至想過慫恿Sammi殺死Ling,然後讓Sammi以Ling身分繼續在美國生活。我高興你在下筆時掌握了分寸,沒有大筆大筆的寫Ling的「恐嚇」和「威脅」是如何如何。在我看來,Ling對新生活真心憧憬,只是個人性情偏向完美,事事講究秩序,而且身兼家庭經濟支柱,在家庭用度上較為審慎而己。換言之,懂得欣賞的話,Ling也可以是個好太太。卻因為二人在一些小節上未能咬弦,而未能譜奏和諧的婚姻樂章。結局雖然是Tang與Ling相安無事,不過這只是狂風暴雨的休止符罷了。這就是真,沒有為戲劇而戲劇了。
  請代我向導演李鎮洲祝賀,劉雅麗、彭秀慧、鄧偉傑三位朋友也演得極佳。還有幾位配角,葉進、梁小衛,以及台灣來的張鯽米,他們加起來,造就了一個各方面皆平衡極致的演出。這種平衡的狀態,在我們這個地方的舞台上,可遇不可求。
  祝願更快可以看到你的新作。

張近平上